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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云半书(全集) 第24章 夜雨寄

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

——唐·李商隐《夜雨寄北》

杜清昼一连失踪了好几天。

裴昀四处找不到他,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,两个少年从小同吃同住,也一起闯过祸,但这一次,似乎与以往都不同。那时杜清昼杀伤了琴师,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,恐怕是以为自己杀了人,才不敢回家的?

在裴昀心目中,杜清昼并不是一个会持刀伤人的少年。

从小成熟稳重的杜清昼,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触,被冒犯,被击碎,才会在一瞬间愤怒绝望到失去理智……而琴师的神色,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样。

那么,被琴师碰触到的那个地方,脆如命门的地方,究竟是什么?

月光微白微凉,光影无情戏谑在人间。

裴昀躺着举起右手,手中捏着两颗核桃般大小的东西,在指尖泛出冰凉而神秘的光泽。

当初从琴师的抽屉里,他拿到了三颗树种,其中一颗是能够穿透时光的“风声木”的种子。还有两颗,一颗淡黄色,点缀着绿色斑纹,像是早春的细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,草色遥看近却无;还有一颗通体红色,像是一个古老而新鲜的灵魂。

往事仿佛会从掌心古老的树种里发芽,长成巨树参天的思念,月下开出最真实的花。

不知辗转了多久,裴昀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梦里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,不安稳地呻吟,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。

……梦中依稀有谁温柔耳语,谁温暖的眼泪掉落在谁掌心,谁痛哭出声,谁频频回头,殷殷许下归期……似乎又有谁在痴痴遥望北方,纷繁的梦境中,各种画面与声音如同镜子的碎片,扎得头疼。

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,少年本能地把那只手抓住,然后他便惊醒过来,日光微微晃动,眼前是张九龄错愕微微苍白的脸孔:“昀儿!”

裴昀还有点迷糊,茫然地揉着眼睛:“老师?”

“我敲了几次门,你都熟睡未醒,”张九龄的手仍然轻按在他的额头上,似乎在试温度,“是身子不舒服吗?”

原来,天已经大亮了,平日总会晨起练剑的他,竟一直昏睡到现在。

“我没事,”裴昀忍着头疼坐起来,额发微微湿了, “……只是做了个噩梦。”

那个梦很奇怪,令他痛彻心扉,醒来之后却什么也不记得。像是一些人与往事,相隔万水千山,相隔生死黄泉,仍然会在最深的梦境里令他痛彻心扉。可梦里所有的场景都模糊,所有的感觉都钝钝的,没有爱恨清晰的阳光,没有情感丰沛的雨水,也没有记忆真挚的沃土,只有似是而非的雾气弥漫,让他头痛欲裂。

所幸,有人叫醒了他。

在看到眼前熟悉温暖的人时,所有奇怪的画面都消失了,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。

裴昀突然舍不得这温暖,一时间忘了烦心的事,也忘了琴师的树种。

他轻声唤:“老师。”

张九龄叹了口气,看向少年的眸子带了一丝疑虑,更多关切与担忧:“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?”

少年抬起头来,只是在抬眸之间,眼底的深潭就如春雪融化,灿烂成没心没肺的笑容:“是啊!我没敢告诉你,最近我睡不好,老是想起小时候跟你睡的夜晚——那时你把我放在脚边睡,每天早上起来,我只要看看你的黑眼圈,就知道我晚上又踢了多少次被子。”

“……”张九龄本来忧心忡忡,也被逗得笑了一下:“多大的人了?敢情当年你是故意在折腾我?”

“不是不是,绝对不是!”裴昀蹭到他身边,“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时候,想起那时你带着我们种地,想起你做饭的样子。”

在岭南的日子,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的气息,张九龄带着裴昀这个小拖油瓶,不熟练地做饭,可没过几次,他就发现小拖油瓶比他做饭好吃得多。八岁的男孩在流浪中学了求生的本领,什么食材到了他小小的手上,都被弄得花样迭出,尝起来唇齿生香。张九龄甚至觉得,那段时间,自己比以前长胖了那么一点。

“来了长安之后,世界那么大,每天都在忙着看新的东西,几乎要忘了在岭南的日子了。但后来我又发现,这么大的世界,也就是看看而已。”少年目光灼灼,眼里千堆雪都温柔融化成诗,“我的世界,还是那么一点。”

我最在意的人,还是那么几个。

“阿嚏——!”

说话间,少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,顿时眼泪汪汪的。

张九龄立刻取过衣服,为他披上,神色里满是温和的责备:“都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了,怎么还是长不大?”

少年像小狗一样裹在衣服里,笑得像个孩子。

不知为何,在这样的笑容面前,张九龄绷紧的唇角也忍不住放松了一个微微的弧度。

并不是不累的,太多的事情压在中书省的桌案上,更多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。他习惯了独自支撑,习惯了沉默地承担。

此刻,裴昀笑眯眯地说起儿时的时光,少年意气飞扬,眼眸明亮如星辰,他恍惚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。那时寒窗一载一载过,寂寞清欢,他在书卷中偶尔抬头,能看到漫天繁星。

最初的雪花还未飘落在山崖,最初的时光安稳如流沙。

窗外日影温柔,少年兴致盎然地说,张九龄只是微笑地听。

“对了老师,有件事情。”裴昀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,似乎是一张书契,“静思的父亲生前是个铁匠,曾经答应过别人铸造一把剑,这次她来长安,便是为这件事而来。奇怪的是,委托人让铁匠打的,却是一把木剑。”

裴昀将那纸书契递给张九龄。

经年日久,书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,连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。

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,”少年伸手在图纸上勾勒,“三尺九寸五分,这种尺寸可不是一般人会用的。”

张九龄的神色微微一凛。九寸五分……天子诸侯,各有规矩方圆与法度,三尺九寸五分的剑——普天之下,也只有九五至尊才能使用。

“天子总不可能委托一个小小的岭南铁匠打剑吧?”裴昀不解地问,“老师听说过这样奇怪的剑吗?”

张九龄的脸色微微苍白,点了点头,他听说过。

传说中的陨铁剑是神兵利器,亦是天子之剑,当初太原起兵时,为太宗皇帝所得。世间非真英雄不能拔出此剑,而天下承平已久,杀气被藏匿,陨铁剑锈蚀,无法从剑鞘中拔出,十五年前当今天子曾试图以龙血炼剑,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,造成数十名进士葬身曲江池……

毕竟只是流言传说而已,无人知道详情,而且,事情也过去太久了,鲜少有人提起。

张九龄皱眉正要开口,却听门外传来敲门声。

仆人抱着一把琵琶站在门外:“郎君,刚有人送来这枝桃花,我问他是谁,他也不说。”

在这一瞬间,裴昀清清楚楚地看到,张九龄的神色有一丝恍惚。

像是太久远的梦境走到眼前,让人不知身在何处。

而今已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,那枝桃花已经干枯了,张九龄执起那黯淡的绯色,苍白的手如同冰河中的冻鱼般发抖。

几乎是平生第一次,裴昀听到张九龄用急促的语气问:“送东西的人走了多久?”

说话间他便往门外冲去,哪怕再紧急的军国要事,也淡定自若从无失态的宰相,差点被绊倒到门槛上,还好仆人手快把他扶住,似乎也为他的反应吓了一跳:“人……人早就走了。”

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张九龄抓住仆人的手臂。

“说让你到慈恩寺去。”

古寺钟声悠扬,弹奏着夕阳。

张九龄匆匆来到一间禅房前,想要敲门,却迟疑了一下。他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在门口站了许久,任由露水渐湿了肩头,终于,手轻轻落在了门扉上。

“咚,咚。”

门开了,里面空空如也。

寂静的禅房内,只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蒲团与佛经,以及一盏灯。

张九龄怔怔地抬步走入,这只是一小步,他却仿佛走过了许多年悠长的时光。这些年身在庙堂无奈与疲惫,那些年生命里的遗憾与错过、苦涩与伤痛……全都一一划过眼前,落在脚下,凿在心口。

原来,这许多年来,他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人、一盏灯。

他知道,自己从未走出过最初那桃源。

灯下的佛经中夹着一页泛黄的纸张,那是一张薄薄的信笺,看得出岁月的痕迹。

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得有点淡了,清秀的行书有一点点潦草,看得出写字时她心里的焦急,还有一处墨迹晕开来了,似乎是……有泪水滴落在上面。

蜡烛无声地燃烧,仿佛也在焚烧人的心魂。张九龄越往下读那封信,脸色越惊愕苍白。

终于,他读到了最后一行字,信笺无声飘到了地上。

张九龄脸色惨白踉跄后退,他突然明白了,当年他错过了一件事。

一件不可饶恕的事。

禅房花木缭乱,终于,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。

张九龄蓦然回过头。

女子走在月下,像是一段悠然轻叹的时光,被剪成朦胧的影子,隔了纱,依稀可见红颜少年的模样。

脚步声那样轻,需得侧耳细细倾听,仿佛风行于水上,仿佛最初心动的那一眼对望。

张九龄整个人微微颤栗,眸子里涌出滚烫的泪光。

这一生,他负了她两次。

第一次,在最好的时光里,他辜负了她的爱情。

第二次,在最冷的风雨中,他辜负了她的信任。

心有所属,身负所托,万死莫赎。

“丞相,”霍国公主朝他淡然行礼,神色宁静如水。倾国的红颜,年华虽已流逝,美貌仍未消减。她的眉间淡如落花,轻轻缀着露水般易逝的,彼此最好的年华。

“……”张九龄尽力平复起伏的胸口,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嘶哑,那是血锈的味道,“对不起。”

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,随即,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咳嗽席卷而至,仿佛在情感的风暴中,他整个人都被冲击成一叶无助的小舟,随波逐流;他整颗心与灵魂都被无情地投掷于地,支离破碎。

无法开口,无法诉说,无法请求宽恕。

曾经他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,曾经他以为此生再没有理由去面对她。可直到此刻,他才终于知道……有一种辜负,万死莫赎。

霍国公主看着他压抑地咳嗽,看着惊心的血迹从他唇角渗出,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凄然。当初春风里的少年呢?那清雅如诗的纯真无畏,何时蒙上了时光的尘埃,那桃花般鲜活的面庞,何时苍白至此?这些年,他孤傲独行于朝堂之上,寂寂独坐于凉夜之中,固执坚守当初的理想。

只是啊……她和他已经走远。

“有人将这样东西给我,让我到慈恩寺来。”李虞儿将雪白的掌心摊开,那里有一块破裂的桃花鲤鱼木雕。

当日摔破在中书省外的坠子,上面似乎还有谁惊心的鲜血,滴滴染艳了桃花;似乎还有谁痛彻心扉的相思,寸寸裂开在月下。

——是谁知晓旧事,安排了他们的见面?

有人送来了桃花,还有人送去了木雕。不过……他终究成了她生命的过客,成了飘散于往事的过去。

心头桃花,回眸已天涯。

“丞相保重。”李虞儿摇摇头,叹息了一声,“过去的事,都过去了。”

她立于凉夜,衣袂被风轻轻掀起,恩怨爱恨都在清凉的夜色里散去。没有心上的灰烬,也无需背负着过去生活。仿佛……她拥有的东西那么多,那么好,她并无遗憾。

面对张九龄眼中的泪光,李虞儿竟轻轻微笑起来:“多谢你将那孩子教养成今日的模样。我和九泉之下的驸马,都感激不尽。”

张九龄怔了怔:“……那孩子?”

李虞儿走到他跟前,低声说了几句话。张九龄如雕像般立在原地,任由月光将他的脸与颈映照得惨白,无数的细节在这一刻连串成线,织成命运的罗网,疏而不漏,指向多年前的那一场相逢。

原来如此……

心湖的堤坝被冲开,情感与真相如潮水汹涌而至,欣慰,震惊,避无可避的宿命与牵绊,令张九龄眼前微微晕眩,一幕幕往事都涌上心间,成了亦悲亦喜的心血,浓于水,化不开。

“替我照顾好那孩子,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。否则,以陛下的性子,必不会放过他。”李虞儿说完这句话,便转身飘然离开。

寂静的古寺里燃起了一盏灯。

张九龄目送着那个身影走远,许久没有动。大唐宰相仿佛在凉夜里站成了一座雕像,用终生坚硬的孤独,铭记那些辜负与错过的时光。

无数的夜里独自望月,挽不回当初的离别,拂不开心上的雨雪。

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,湿在脸上就像眼泪,灯火在雨中明灭,记忆在眼前明灭。

一声轻笑从耳边传来,伴随着几声击掌。

“人人都说张相孤高不融于俗世,却仍难过美人关,如此痴守,真是出人意料。”李八郎冷冷走了过来,“为了她,才会抚养那个孩子吧?”

张九龄静静地看着对方,眸子里无悲也无喜:“原来,是慕下先生送来的桃花。”

“不是我,”李八郎的声音突然有了一点恶毒的寒意,“是我的友人送来的,他在黄泉之下,看着你们今日相逢呢。”

张九龄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震,他抬起下颌:“我与公主之间磊落坦荡,从无逾礼,我平生虽有负于人,行事自光明于心。”

“光明于心?”李八郎突然发怒,上前一把抓住对方,“你心中有愧,才会去岭南找寻那个孩子!”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“你不曾亲手杀人,人却因你而死。你以为找到那个孩子,就可以补偿内心的愧疚?”

张九龄的肩头被李八郎捏在掌心,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眼眸中只是一片坚韧的寂静。

雨声淹没了脚步声,所以张九龄并不知道,此刻在他身后,裴昀正打着伞,来寻找他了。

“裴昀要是知道真相,会怎么样?”李八郎却看到少年了,他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算计的笑意,他的每个字,仿佛都打定了主意化为刀刃,要在对方的心上狠狠凌迟,“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还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,依赖你,还是会恨你?”

“我不会让他知道。”张九龄一字一字地说。

“你不杀他父亲,他父亲却因你而死,这些年来,你如何才能做到若无其事地面对他?!”李八郎低吼,“你瞒他一世,你就能心安理得一世吗?”

“轰隆——”

一道惊雷滚过浓稠的黑暗,炸裂在耳边。

古寺明灭的烛火落在少年愕然的眼睛里,那些燃烧的火星,仿佛无数惊心的疑问,想要连串成线。

雨水流进颈脖与心底,裴昀微微慌乱而茫然地等着那人回答,等了许久……却没有回答,也没有辩驳。

四周安静如死,静得如同默认。

有什么东西无声崩塌了,裴昀眼里微微现出裂痕。

这么久以来,张九龄是少年唯一的亲人,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存在,是他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家。他害怕这唯一的依傍被破坏,被撕裂,被冰冷无情的事实吞噬。